这位大妈是被内科医生转介到我这里的。主要症状是频繁的全身发冷、持续的后背弥漫性疼痛,去了很多大医院,做了很多检查,看过各类医生,吃了无数中西药物,症状没有任何缓解,也没有查出和症状相关的任何器质性病变。医生在继续为她治疗的同时,建议她看看心理医生。
大妈的丈夫告诉我,他感觉日子没法儿过了。她把家里所有人都折腾得不得安宁,对所有人都苛刻悭吝,每天想的就是如何多攒钱、多买房。谁也没有办法说服她。全家人都是房奴,不,都快变成了钱奴。儿子受不了,搬走了。
我不知道大妈到底是什么病、病在哪里,只能先听听。我知道,每一个有严重心理症状的人,周围至少有6个人跟着难受。
第一次见面,大妈好像生活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,棉袄外面套个灰色的袄罩,蓝色的咔叽裤子,老式的平底皮鞋,过耳的短发上已有点点白霜。虽然干净利落,却又总让人感觉哪里不合时宜。
大妈吐字清晰,思维敏捷。最初几次咨询,她都在絮叨家长里短,重点是那个有点儿“不学好”的儿子。大学读完之后,换工作和换女朋友一样勤,根本没点她年轻时的苦干劲。儿子回家她很烦,儿子没影她也很烦。老公退休之后身体非常硬朗,完全不思进取,每天吃吃喝喝、游游逛逛,也不是她想要的。种种不快、种种不通,每一件都是事儿,又每一件都不像事儿。她的脸色时而晴朗,时而阴郁,在我面前绝口不提她的任何症状。我曾经想过,是不是大妈把见心理咨询师也当成她自己新生活的一部分了。
随着咨询的渐渐深入,我渐渐感受到了她那颗捆得紧紧的心。
“我忘不了我10岁那年冬天,忽然有一天爸爸没有回家,妈妈紧绷着脸,地上站着我8岁的弟弟,炕上坐着我5岁的妹妹,最小的弟弟在妈妈怀里哇哇地哭,屋里没有一丝热气。我隐约地听说爸爸被送去劳改了,变成了坏人。爸爸单位的领导来过了,限令我们搬到乡下去,说我们被下放了,爸爸单位的这个房子要被收回去,我们马上就没家了。”她的目光飘移向远方,仿佛透过时空又回到遥远的过去。
“我发现妈妈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,放下弟弟就去做饭了。我感觉做出来的饭好像也是凉的,让我不敢吃。没过几天,我们带上不多的家当,被送到乡下,住在一个生产队养牲口的院里。妈妈生怕院里的骡马碰着弟弟妹妹,严令我看着他们俩不准出屋。我其实也很想出去玩,可是我很怕那些以前没见过的大牲口。四处透风的牲口棚,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就成了我们的家。我和弟弟妹妹每天只能在那铺长长的大炕上一起玩儿。有时候,妈妈没有回来,弟弟妹妹被饿得哇哇哭,我望着院里的马津津有味地吃草料,只能不停地咽口水。寒冬腊月,门缝里吹进来的风打透了我身上的棉被,我对小时候的记忆完全只剩下一个字—— 冷。”
我看着她眼里拼命忍住的泪珠,心里也跟着打了个寒战。
我告诉大妈,听她说这些,我也冷,也许你的冷已经传递给我了。大妈一愣,看着我。我再次强调:“你心里装着这些冷,坐在我身边,我都觉得冷,不知道你会不会感觉到冷?”
“我……”大妈忽然有点儿张口结舌,我分明看见她真的打了个寒战,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。
“还是你了解我,我一说冷,他们都说不冷,要不就都让我加衣服,谁也不理解我从心里往外的冷。”
我等了很久,她终于抬起眼睛看我了。我接着说:“如果你走不出曾经的经历,那都会变成你心里的冷,你不想让你心里的严寒先冻坏你自己吧?”
大妈看着我,说:“从来没有人这么告诉过我,我的冷竟然和小时候的经历有关。”
我说今天的时间到了,我们下次接着谈吧。
有时候,对一个症状的理解本身就有治疗作用。我在等待她的改变。
下次来咨询的时候,她忽然说了一句话,上个星期她回家,感觉自己身上没那么冷了。
我说我很奇怪,小时候的经历我们每个人都有,随着我们不断长大,旧的经历和感觉会慢慢被新的代替,不知道你后来又经过了怎样的经历,会把这些感觉雪藏到今天,依旧如此历历在目?
“雪藏?”大妈重复了一遍,接着说:“对,是雪藏。老师,你说的太对了,我就是雪藏了。”
她又陷入了回忆,脸色非常凝重,眼神变得迷茫,“我已经完全忘了我们是怎么从乡下搬回来的,只记得回到城里,我们被安置在一个筒子楼里,全家挤在一个上下铺的房间。那时候我已经很大了,弟弟也长得比我还高,我非常想有一个单独的房间,但那完全是一种奢望。”
我感觉安慰是多余的,只能静静地听她讲。
“后来我进了工厂,真想搬进我们的宿舍。可惜因为我家比较近,要优先照顾家远的职工,搬进宿舍也成了我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。”
她后来嫁给了一个比她大5岁的丈夫,原因之一就是他家能给他们一间单独的婚房。老公的哥哥姐姐都是很大的官,而家里最小的老公从小不爱读书,被妈妈溺爱,最后只能被哥哥安排到厂里当了一名普通工人。她不是很看好他,只是,他们家里有房,被她当成可嫁的条件。而嫁过去之后,她才发现,一切都不是她想的那么简单。
婆婆是一个大家庭出身的讲究人,有很多规矩,而哥哥姐姐家里条件都非常好,让她感觉到他们完全不是一个阶层。结婚不久,她就生活在一个“假装”的世界:假装日子过得不错、假装很幸福……最让她难受的是,要假装她娘家非常富裕,她自己是个什么都不在乎的人。而这些假装,给她的实际生活造成了很多不必要的困难。
首先是丈夫对她的这些“假装”完全不以为然,反而时时戳穿她种种精心的安排,进而嗤之以鼻。这是她根本接受不了的,又完全没办法向任何人表达内心的不满。
她说,那时候妈妈老了,爸爸回单位后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如意,弟弟妹妹回城后变成了待业青年,最小的弟弟也开始读中学。她能感知的,就是一家人的忙碌和辛苦,不能给她任何想要的关怀。她只有靠自己拼命地工作和努力。而丈夫对她的辛苦总是不以为然,依旧悠哉游哉,玩得挺开心。
我问:那你怎么消化这些不开心的呢?有朋友和你分担吗?
她说:哪敢让谁知道,都是我自己扛着呗,有时候想起来挺委屈的,可是哭都找不到地方。慢慢地我感觉不到什么委屈了,觉得生活就是这样,各人有各人的难受。
孩子出生后,她更是放弃了所有的需求,一路跑过来,直到有一天,工厂停产了,她成了40、50人员。
我说:“有时候,一些无法发泄的情绪,比如愤怒、委屈啊,被压抑多了,就会变成身体上的痛楚,会用另一个方法来引起我们的注意。不知道你是不是这样的?”
她说自己没感觉有什么情绪,就是感觉后背越来越疼,开始吃点儿止疼药还能顶一阵子,后来越来越不管用,甚至强力镇痛药也不管用。说到这里,她眼里渐渐又渗出泪花,说那种持续、缠绵的疼痛,有时候让你感觉生不如死。
我说,你让你的疼痛陪着你这么多年,是想解决什么问题呢?
她说,雪藏这个词让她想到了太多的东西,是不是她把自己所有的感受全部雪藏起来了,而那些雪藏的东西不愿意在那儿呆了,在造反呢?大妈的话听起来好像一个哲人。
我说他们造反的方式是不是就是让你疼呢?
大妈愣了,问我:那我该怎么办?
我说,放他们出来,在这个房间里,我们一起面对和处理它。
来访者都是自己最好的咨询师,他们其实全部认得自己的症状,只要我们能够给他们机会和空间。心理大师罗杰斯说:“你只是提供一种关系,而你的来访者自己就能够在这种关系里得到成长。”我分明看见大妈自己在主动让自己的思维向上攀升。
我说,今天说的太多了,该结束了吧。在这个咨询中,我说的最多的竟然是这句话。
在剩下的几次咨询中,我感觉到大妈巨大的变化。
天暖了一点儿,树叶还没有发芽,大妈竟然脱去了棉袄,穿上了一件鲜艳的酒红色毛衣。她一进屋,我就不自觉地笑了。
大妈问我笑什么,我说你终于穿上我们这个时代的毛衣了。大妈说以前不是我不穿,这些衣服我都有,只是感觉身上太冷,一定要穿上过去的老棉袄才觉得有热气儿;现在我不冷了,当然想穿漂亮一点儿了。我会心地点点头。
随着她一句一句地诉说,我感觉到她的腰身开始变得柔软,仿佛她背后的负担都随着她的语言渐渐飞走,脸上慢慢露出了笑容。
一个半月之后,已经是春暖花开,她穿了一套时尚的碎花裙子来见我,让我几乎认不出来了。她告诉我,她办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。
她说她有一件事情一直没告诉我:她结婚时的平房拆迁之后,补偿了两套房子,之前她又贷款买了一套。她生病之后,虽然有公费医疗,还是非常害怕自己再次陷入贫困——幼年的困顿一直让她难忘。她把这两套房子都租了出去,自己住的这套的两个卧室也租了出去,自己住在客厅里。所有的租金、她和丈夫的退休金,她都攒起来,准备凑够了首付再接着买房出租。丈夫拗不过她,只能跟她住客厅。儿子不理解她的行为,更不想听她整天狼来了似的唠叨,自己搬出去租房住,不愿意跟她在一起搅合,并且扬言,她有多少房子他都不会要。
随着咨询的深入,她终于决定撵走房客,给自己和家人一个独立的空间,也不让自己活得这么紧张。她从今天开始重新布置“新”家了。
她说:“我知道我口袋里不缺钱,可是我心里缺。心里缺只能从心里补啊。我以往的做法,不但让自己受苦,也让老公和儿子跟着我遭罪,真是放着好日子不会过哦。”
我笑了,想起之前她丈夫说她好日子不会过的时候,她那种难受的样子。现在这句话终于从她自己嘴里说出来。我感觉到的是她说出来之后的那种轻松。
大妈用自己的努力,终于赶走了自己的心魔!
一切都变了。
幼年的遭遇、曾经的困顿,在我们的人格形成中起的作用,成为我们成年之后很多心理障碍的发病原因。这位大妈是一种很典型的功能性身心障碍,这些都与她多年压抑的抑郁情绪和神经症冲突相关。如果这些冲突不能顺利疏导和解决,就没有办法让她寒冷、疼痛的感觉真正缓解。她那种拼命攒钱买房购房的冲动,其实是对她内心冲突产生的不安的一种过度补偿。在咨询的过程中,我们把她感觉到的寒冷和疼痛,和她早年的经历和压抑的冲突建立起新的连接之后,她内心的负面能量得到释放,内心的冲突得到解决,不适的感觉就会逐渐消失。随之而产生的,是她认识和行为的改变。
她内心的不安消失了,她的生活才能真正安定下来,社会功能才能得到不断的恢复,才能真正开始她自己的日子。
如果努力,每个人的改变都是可能的,无论何时何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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